小说习作:自白

Posted by affe on August 29, 2024

小说习作:自白

通常我会比约定的时间早到二十分钟左右,这让我有时间观察周围的环境,以及让自己放松下来。但这次不同,我朝桌子走过去的时候,他已经坐在椅子上,眼睛平视着看向广场,面前摆着一杯咖啡。我走近了,他转过头来,看见了我,随即热烈地举起手来向我打招呼。我回以一个微笑,其实心中略有忐忑:如果他来得比我早,说明他比我更为熟悉这个地点,也就意味着,我可能会表现得不那么自然。我以帮临终的老年人整理它们的回忆录为业(虽然刚入行不久),大多在病床边。通常是家属找到我,希望我能为这些弥留在人世的灵魂再留存一些可供后人回味的素材。李先生不同,他主动找到了我,而这样的客户并不多见。

“嗨,李先生”,我朝他打了个招呼。他七十岁上下,戴着一顶廉价的窄边帽,打扮得很正式。我朝他微笑了一下,示意我就是他正在等的那位朋友。

“你好小张,你怎么来这么早,我都没看见你过来”

“您来得不是比我还早嘛”

“我下午正好在这附近陪朋友散步,结束了没地方去就干脆早点过来坐着”,他也还我一个微笑。

“嗷,我明白了”, 他先开口,于是我默认他的讲述已经开始了。这样省去了说一句“那我们开始吧”,太好了。

“我喜欢坐这里看我夫人她在广场上逗狗玩,这个广场上遛狗的人很多很多,我们出门都会带上一包狗粮。”

“哦是吗,她最喜欢什么狗呀”,没有其他可问的问题,我也有点心不在焉。

“萨摩耶,因为白,多毛,她觉得很可爱”,我后悔问出刚才的那句话,因为不知道该如何接下去,只噢了一声。

他说,“那我们开始吧”。看起来他要比我更得心应手,甚至毋需引导。这样的客户让我感到轻松。有些客户,我得通过不停地提问帮助他们回忆,完善或许是真实或许是我为他们现编出来的细节。在这一行里,留下的记录就算是假的也没有关系,反正不是给他们看。

我说,“可以,你想从哪个时候开始讲呢。”

他脱下外套,挂在椅子后背上,接着说,”我想讲我和我老伴之间的事,你知道,我们,有一些情况….“

“我懂“,我很认真地点了点头,眼睛努力使他信服我明白他将要说的话,虽然实际上我明白。

“…对,我想送她这份礼物,虽然我能做的也不多“,他有点回避我的眼神,也许是想到了不愉快的事情。

“我只有一个要求,等我说完之后,我会立刻离开,等我们分开后后我们再继续沟通后续的事好吗,好吗?“,他问我,上半身微微前倾。

“当然,我不会做出评论,即使你不说我也会注意的,谢谢提醒”。这是一个常见的要求,几乎每个客户在他们的一生里做过几件后悔的事,恰巧我们国家没有对神父忏悔的传统。他们习惯了一辈子被人指指点点,早已习惯用沉默来抵挡尚未发生的指责。我的工作部分承担了神父的指责。Don’t Judege,我心里默念。

“我就知道…他们说你人很好,谢谢。”

“不用谢”,我示意他可以开始讲了。

他端起咖啡,放在手里,开始讲述他和他夫人的故事。

“先从认识讲起吧。我和她认识非常偶然,那个时候我读高中,因病在家里休息了两个月,顺便去学吉他,她,好像是因为大学提前放假了,也正好在同一个老师那里学习。一开始我们都不在一起上课,因为老师临时有事需要调整时间,就把她调到我的那节课上。”

“我们差不多是一见钟情。我比原本的上课时间更晚到,她已经在那里学了一阵子了,我看见她的时候,她还是卷发,算不上特别好看,但很合我的胃口。我们差不多就是这样认识。那节课之后我们互换了联系方式,才得知,她曾和我上同一所高中,大我三届。”

女大三,抱金砖,我心里不知怎么突然想起这句话。

“她后来主动找我出去玩,我们开始约会,一切顺利成长”,经验告诉我,当你听到一个故事的开头很顺利,接下来的话就要认真听。

“我想讲的是后面发生的事。”,他有所停顿,似乎是想期待着我的反应。我没有太多预期,在我听过的爱情故事里,大多有一些曲折的情节,例如分开后的重逢,某一次出轨,某一次因为厨房里的事吵了三天,然后重归于好。这样的情节总是有太多了,只是很少在这样的谈话里听到。过去的事情所剩无几,人们临终时愿意记住的是好的回忆。

“我们中途分开过一段时间,但其实也不重要。我们一直这样过了很多年。重要的是,某一次吵架后,我失去了对她信任感以及安全感。具体什么原因我已经忘记了….我只记得原因完全不重要。那个时候我们还没有结婚。”

“她那时,因为比我大,所以会在所有事情上告诉我应该怎么做。我隐隐约约觉得她说的话有道理,但不适用于我,我只觉得很奇怪。在几乎所有事情上都是如此,从是否要吵架,是否要吃饭,是否应该和某一个朋友交往,是否应该喜欢一个游戏,是否应当鄙夷她所鄙夷的观念。“,我略微皱了一下眉,感到一丝奇怪。他看起来似乎很爱他的妻子,但此时他却像是在控诉他的妻子,而不是记录。

“从那时起,她有时是对的,至少看起来是对了。那我呢,那个时候我刚出社会,所以我常犯错,至少在她看起来是犯错。每当这个时候,她有时像老师,或者长辈,会告诉我一件事情应当怎么做,而且似乎不容质疑。是那种很委婉的不容置疑,但是比强硬的那种更令人窒息。那种感觉就像是,就像是每件事都做得不对。甚至连犯错的这件事,我也做不好。她会说你错的很好,错的很对。就像是连犯错这件事本身我都会做错。我那时很讨厌这样。”他逐渐有些激动,

“那她应该为此感到羞愧才是。”,我试图能安慰到他。这有点出乎我的意料,我完全没有想到他会选择在这个时间点来提出这样一桩往事。这件事一定困扰了他很多年。无论如何,他夫人当时的做法都是,如果允许我用贴切一点的形容的话,有够混蛋的。

他似乎没有听到我说的话,语气越发激动,继续说“但其它时候,她人还不错。我不知道,我能感觉到她对我有一种特殊的感情,只是不知道是不是爱,或者,是不是我爱她那样的爱。”,他说的时候,一直埋头盯着咖啡杯。“我们感情一直不错,但她的爱,是让我困惑的。”,他说。“就是,我不知道为什么她会那样做。如果她爱我的话,那我那时在她眼里是什么样的呢,我对她来说是什么呢,她为什么要那样对我呢?我知道这是一件,在你看来不甚要紧的事情。可我确实很疑惑这一点,至少在那个时候是的。”,他不停地搅动着咖啡棍。”她做得不对。是的,她做得不对,她应该更爱我一点,让我相信她更爱我一点。你说得对,她应该为此感到羞愧。你知道吗,她应该向我道歉,但她一直没有“。

“是的”,我附和着。显然,我十分不解,因为他的话超出了我的预料。好在我不是为了解决问题,我想问他为什么当时没有和他妻子分开。虽然我很想这么做,但我告诉自己,解决问题不是我的工作。听他讲,然后记录,少问问题,拿钱走人,这才是我的工作。

“但是…”,他抬起头,看了我一眼,我很确定他想要说点什么,于是我耐心地等待。

“我要说的就是这么些”,他突然开口。

“没事,我们还有的时间,我们可以休息一下,等你想讲了我们再继续。”,我说,

“没有了,这就是我找你来想说的。”

“你确定嘛?没事,如果今天不想讲的话,我们明天来可以。”

“不用,明天可以不用来了”。

我还是很吃惊。因为我们来这里还没有二十分钟,而通常这样的记录需要连续花费几天的时间。他已经付了后面三天的费用。我不确定他是否要收回后面的费用。

“可是您已经付过款了。而且我们真的不用急,要不我们明天还是同一时间在这里。”

他放下咖啡杯,放松地笑了一下。“真的不用了。另外,你刚才说话的方式有一点点像她”,他仍然是笑着说。

我有点生气。

“那好吧,如果您执意坚持的话。但是后面三天的费用…”

“已经付过了,你不用退给我,毕竟你也听我说了这么多”。二十分钟,多吗?理论上,他是有权去向公司索要的,但作为报复,我没有告诉他这件事。

“对不起,我还是想问一个问题,出于好奇,如果您不愿意回答的话可以不用作答”。我这样问他,这是更险恶的报复。

“你问吧。”

“如果她这样对待你,为什么你当时还是继续选择和他在一起呢?”

他大笑道,“如果花钱能买到这个答案的话,让我立刻身无分文我也愿意。”

我想继续问,但想到他之前说的话,还是忍住了。高效率的挣钱,我这样想着,顺便收起录音笔。“放心好了李先生,我相信您的夫人会理解的。也许她会向您道歉的”,毕竟这是你来这里的目的,对吗,后面这句我没有问出口。

“不会的,她已经去世了,一个月前”。

“对不起,节哀李先生。”我一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,很明显我不懂他做这些事情的动机。

“好的,谢谢你。”他把咖啡放在桌上站起身来,拿起放在桌子上的提包,不紧不慢地穿上挂在椅子上的大衣。这时我才注意到,他的咖啡仍然是满的。

“哦对了,你在整理录音的时候,记得不要把人称写错了。我说的是人字旁的他,不是女字旁的她”,我听见他把椅子推回桌子底下,说了这么一句话。

我盯着他剩下的那杯咖啡,醒过神来时,他已经消失了。